按:此文作为附录,收录于《朵朵奇妙冒险——罪》。


2016-06-05

本故事纯属瞎编,请勿对号入座。欲知有关内幕详情,请参阅傅雷先生译巴尔扎克巨著“幻灭”(非广告)。

× × × × × × × ×

网上喜剧——幻灭

纯朴的农村文学青年吕西安,在缪斯女神的指引下,带着小说“成吉思汗的蒙古骑兵”、诗集“长生菊”和纯洁的梦想来到都市,却发现这里根本不是想象中的文学的天堂。在书商眼中,所谓“人类的精神财富”书籍,不过是低价买进、高价卖出的商品;出版商老板道利鄂更是对毫无名气的他冷嘲热讽,“想出书扬名,不妨自费出版,我的东西你随便用!”文学梦破灭了。“无论如何要有钱!”看到白领阶级奢华的生活,吕西安在心里呐喊到。可怜的年轻人收起做个伟大的文学家的梦想,心甘情愿的当起了网络撰稿人。他是怎样加入这个行当的呢?

在一个网吧里,吕西安邂逅了罗思踱,一个网站的版主。两人谈得甚是投机。不顾罗思踱揭露的黑暗内幕,吕西安还是坚决要踏上撰稿人的行列。在罗思踱的引导下,吕西安得以进入各大网站内部版主和撰稿人的小圈子。他的网络文学处女作“免费的互联网和昂贵的上网费”手法新颖,风格独特,引起了大家众口一词的赞扬;从此一发而不可收,吕西安的名声也渐渐大了起来。他开始重新打起出书成名的念头来。为了让传统的出版社老板道利鄂认识到自己网络时代新作家的威力,朋友们怂恿他拿道利鄂最近隆重推出,正准备再版的作家那宕的新书“文化楼兰——五千年的文明”开刀,在网络上大大的轰炸一通。

吕西安认为这个主意不错。但他说:“可是作品挺好,纵论古今;这叫我怎么批评呢?”

罗思踱笑道:“啊!虽然你是个不错的写手,但还得学学评论家的手艺。只要编辑需要,哪怕这部书是杰作,在你笔下也要变成荒诞的,危险的,不健康的。”

“用什么方法呢?”

“把优点说成缺点就成了。”

“这……我没有这本领。”

“朋友,你以为当个撰稿人,只是埋头打字就成了吗?干这行的好比走钢丝,有难处要设法应付。我脾气痛快,让我来告诉你这种事情怎么对付!开头,你认为作品很好,不妨老老实实发表意见。大家会想:这个批评家不嫉妒人,想必是大公无私的了。他们就会不知不觉的赞同你的话。你得到了信任,就用遗憾的口吻指责某种体系,这是这一类的书必然要把中国文学引进去的。中国的思想不是最深刻吗?你不妨这么说。至今为止,中国社会一直是处在激烈的斗争之中;中国作家以借助大背景下的典型小事,走着实践与理论相结合的道路。说道这里,为了讨好一下大众,也显示你对本国文学的热爱,你不妨歌颂一下茅盾,巴金,老舍。你给大家解释,中国文字是多么形象,适合把理论寓于实例之中。接着搬出一套公理来,什么中国的作家必然走着哲学的道路啊,语言使作家不能不联系实践啊,别的国家并不如此啊。然后提出证明,拿德国冷嘲热讽的道德家拉培得和我们的钱钟书作比较。提到一个陌生的外国作家,最能提高批评家的声望。乔伊斯就被无数人当作台阶。问题转到这方面,你就可以造出一个名词,一方面总括,一方面让一般傻瓜懂得,咱们上一世纪的天才的体系,把他们的照应中国文化优点的文学叫做‘形象文学’。你用这个做幌子,搬出过世的名人压在现代作家头上,人们最吃这一套。你指出现代的新文学滥用理论分析(发发感慨还不容易),滥用古代事例,代替实践的形象,这在余秋雨的笔下尤其夸张。这样的品种,只有首创的人站得住脚。余秋雨的文章是一个品种,不是一个体系,你不妨这样说。你痛骂一顿这个该死的品种(虽然事实上我个人也很喜欢余秋雨,常常从他的文章中寻找灵感),说它只有观念,貌似有文化底蕴,实则空洞乏味,替各种各样的人大开方便之门,谁都可以利用古代事例加感慨的公式投机取巧,成为作家。最后替这一派起个名字,叫做‘观念文学’。你把这套理论应用在那宕身上,指出他貌似有才,实际是模仿别人。他的书中没有二十世纪的理论寓于实践的风格,他用过去代替现实。然而真正的真理来源于生活的形象,情感并非思想:这种话说出去,群众自会附和。那宕的作品虽然有他的长处,在你的眼中是有害的,危险的,替投机分子打开了光荣的殿堂,势必叫大批小作家争相附和,学这个方便的文体。于是你慷慨激昂,慨叹格调的卑下;你用文化作护身符,很容易压倒那宕。他的作品虽然很美,却不应该把空洞的文字拿到中国来占领地盘。说道这里,问题就不在于那宕,也不在于他的书,而在于中华文化的威望了,你明白没有?正直勇敢的人们应该坚决抵制这些东西。这句话是奉承读者。在你看来,中国人机警得很,决不轻易被人暗算。尽管出版商凭着一些我们不愿深究的理由,疯狂炒作,靠着这种东西弄了一笔钱,真正的群众早晚会发觉,几千个冲在前面的傻瓜是完全错误的。以上是你文章的骨干。你一边说理,一边加些风趣的穿插,冷嘲热讽,不把道利鄂烤焦才怪!你的对象不是那宕,所以临到结束,别忘了对那宕流露出一些惋惜的意思,说他如果没走这条路,准能为当代文学产生美妙的作品。”说到这里,罗思踱笑了笑,接着道,“要不抬出这些大道理,怎么能打倒那宕的作品?告诉你,老弟,这种打击作品的手法很常用,叫做批评家的棍子。”

罗思踱为吕西安上了赤裸裸的一课,使他在文学方面发现了许多没有想过的真理。他深受启发,一心向道利鄂报仇泄愤,什么良心,什么灵感,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。他幽默,诙谐;对文艺上的情感,观念,形象,居然有新的见解。文章出来之后,有那班朋友的帮忙,在各大网站、论坛上都引起了强烈影响。最后的结果是,道利鄂亲自去吕西安的住所访问,高价收购了以前他不屑一顾的“长生菊”。朋友们为此和他痛饮了一番;酒过三巡,朋友们的来意透露了。

罗思踱道:“你总不愿意叫那宕和你作对吧?他的朋友很多,你的作品出版时尽可给你捣乱。你不是还有‘成吉思汗的蒙古骑兵’要脱手吗?昨天通宵我们碰到那宕,他急坏了。你最好再来一篇评论,把赞美的话淋漓尽致的浇在他头上。”

“什么?”吕西安叫道,“我写了文章攻击他,你们又要……”

罗思踱,著名评论家柏龙泰,某网站网管范尔努,自由撰稿人曼兰,一齐哈哈大笑,打断了吕西安的话。

曼兰说:“怎么!难道你的意见真的和你的文章写的一样吗?”

吕西安回答:“是的,现在我对那部书没有一句好话可说。”

柏龙泰说:“啊!老弟,我还以为你是厉害角色呢!真的,我看你魄力不小,有本事对样样事情从正反两个方向考虑。朋友,任何观念都有正有反,没有人能断定哪一面是反面。一切思想都是双重的,一切观念都是二元的。有着正反两面的钞票,正好作成功的比喻,天才的象征。除非上帝才是三位一体!莫里哀之所以与众不同,就是在于有本领提出一个问题叫比尔·盖茨肯定,叫史蒂芬·乔布斯否定。卢梭在新浪网上写了一封赞成网上聊天的信,又写了一封反对聊天的信,卢梭的真意如何,你说得上吗?所谓批评,应当根据作品所有的面貌去观察。总而言之,我们是审查官。”

范尔努带着讪笑的神气和吕西安说:“你写出来的意见,你真的坚持吗?我们是拿文字做买卖,以次为生的。今天看过,明天就忘的网络文章,只有拿稿费去衡量它的价值。要是这样的东西也值得看重,那么你申请个免费邮箱,也要沐浴熏香,拿自己的身份证作担保了!”

众人看到吕西安有顾虑,觉得奇怪,便一起动手,替他把天真的儿童服装撕得粉碎,换上网络撰稿人的大人衣衫。

略有酒意的吕西安说道:“诸位,我很愿意听你们的话。可是说良心话,我现在对这部书连一个赞美的字也写不出来……”

柏龙泰定了定神,说道:“孩子,让我告诉你怎么办。你可以说,好果子要长虫,好作品要招忌;那宕的书有人妒忌,想破坏。批评界吹毛求疵,不能不为此发明一些理论,分什么两种文学,一种以形象为主,一种以观念为主。老弟,你说最高的艺术是要把形象上升为观念。你想法证明观念引导一切,同时抱怨我们的语言理性的成分太少,怪不得外国人责备我们的风格太过散漫;然后赞美余秋雨和那宕的贡献,说他们使汉语不至于太琐碎。你推翻上次的论证,指出我们比二十世纪进步;要在‘进步’两字大做文章,叫白领阶级听了入迷!文化散文是当代最了不起的创造,既需要富有理性,也需要纵论古今的气度。小说受着动荡时代的旧规律的限制,不适合安定下来了的现代人的习惯了,只能由文化散文来代替。同二十世纪那种只有点没有面的小说比较起来,文化散文不知要高明多少倍。你尽可以一本正经的宣布,文化散文是有趣的诗史。二十世纪太局限于现实,导致处处彷徨,怀疑一切;二十一世纪不能不下结论,而二十一世纪就凭理论,联系古今的理论下结论。至于钱钟书,他只能写特定时间的特定阶级,方鸿渐和赵辛楣根本当不起时代的见证。然后借题发挥,把台湾的李敖扯进去,说他是联系古今的典型人物,因为他的‘无条件回归大陆’的政治主张符合大陆群众的意见。对一般开口体系闭口体系的人,尽可讽刺一番。你不妨装着漂亮的姿势大喝一声:我们的同道错了,说的全是胡话!为什么呢?因为要贬低一部优秀作品的价值,欺骗大众,使一部应该畅销的书销不出去!可·耻·啊·可·耻!你这样说就是了,这句话准会刺激读者。临了你对批评界的没落表示感慨。结论是:只有一种文学,深刻的文学。那宕走的是一条新路,他懂得时代,能够适应时代的需要。时代需要严肃的,联系古今的深刻思考。说到这里,你大捧一阵那宕的作品,不用怕肉麻,他的第二版不马上销完才怪!这样,你除了销掉了诗集,得到了那宕的尊敬,还说出一些真理。有头脑的人或者赞成第一种意见,或者赞成第二种意见,说不定对两种都赞成。希腊哲学家提模克利塔斯说过,‘真理藏在井底,深不可测,很少有希望掘出来’,那不是要用吊桶吊出来吗?现在你不是给人一个吊桶,而是给了两个!孩子,我的话完了。你动手吧!”

文学中最神圣的,真正的批评,就这样在“良心这根棍子,我们只用来打别人,不打自己的”这种理论的反面影响下,在吕西安的心中消声匿迹了。或者也可以这样说,吕西安终于有了资格,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“网络评论家暨职业撰稿人”。

柳月

2002 2

声明:本故事纯属虚构。这种文章本来就是拿经典开玩笑,不宜太认真;文中的所谓理论更是随心所欲,旨在博君一笑。不过没有看过“幻灭”的朋友,在下建议有时间一定要看上那么几遍;个人认为它比中国广泛宣传的“欧也妮·葛朗台”还要经典一些(当然能全阅“人间喜剧”就更好啦)。对比之下肯定会觉得更有意思,至于究竟什么地方最有趣,那就是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的事情啦。